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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夷家与夷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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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风停下来,毛毛细雨停下来,云层散开,明媚的阳光重新普照在龙场的大地上。天气已经好转,但是在明媚的阳光中还裹挟着一股子刺骨的寒气。王阳明感受得到。结草庵屋顶上的冰开始渐渐融化,树枝上结成的冰块也开始滑落。这也许是寒冬最后的一次冰封,冰封融化以后,春天的步伐就应该临近,所有经历这场严寒考研验的龙场人都有这样一份期盼,包括王阳明。村子里开始有人忙活起来,说明人们心开始活络起来,树林里有小鸟的叫声,说明小鸟也活跃起来,井边歪斜着的柳树,柳条上抽出的嫩芽,经历这场冰封的洗礼,有的在温暖的阳光中渐渐的苏醒过来,有的已经凋零,但这一点不妨碍整个洗脚塘都掩映在柳树的绿意中,说明大地开始复苏。第二天,温暖的阳光终于击退最后一丝寒气,融化了覆盖在大地上的薄冰,让大地上、树林里升腾起薄薄的雾气,龙场,变成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先前还是泥淋不堪的小道,开始板结起来,便于人们行走。王阳明知道在冰封日子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

王阳明在井边小山头上办‘布吐’(夷语,学堂)的事,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洗脚塘里,在龙场荡起一层的涟漪,水面很快又恢复平静。龙场人如此之快的就进入熟视无睹的状态,开始时还相互传说,猜测着山岗上发生的事情,每天早上到井边的人都能听到小山岗上飘下来的读书声,渐渐的人们也习以为常,说到底小山岗上发生的事与他们没有直接的关系,没有妨碍与影响龙场人每天的起居生活。通过老婆子,汉人先生在水井边小山头上办‘布吐’的事,还是传到来蔡寨老的耳朵里。全村子里的人都可以淡忘这一件事,所有知道这一件事的人都可以漠视,但蔡寨老知道这一件事后,心里就一直絮叨着此事。问过玛阿坎后,确定,所发生的事铁板订钉。玛阿坎从来不会对阿公说谎,蔡寨老最相信玛阿坎这个孩子,在她的骨子里没有半点欺人的习性,即使是自己的老婆子,有时也会夸大其词,玛阿坎绝对不会这样做。‘布吐’在蔡寨老的心中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一个他向往了一辈子的殿堂。可是寨老的祖上,就是水西犹可汗的一位稻濮(专门种水稻的仆人),哪里有机会到‘布吐’去学习?这也成为蔡寨老心中一辈子的遗憾与空缺,凭着这股向往的劲头,年轻时,蔡寨老自己钻研与学习他们的祖先留下书籍与文字,用尽一生的努力,最大成果转化到蔡寨老的两个儿子的身上,因为认得夷家文字,写得夷家文字,被水西犹可汗选中,成为幕俄格(君长的官邸)的差人,在龙场人的眼里这也算得上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汉人先生在水井边的小山头上教两个年轻人读汉书,写汉字,蔡寨老能想象得到。但是他们的书从何来?笔墨从何来?总不能不远万里从老家带到龙场来,这不现实?也不可能?那天,蔡寨老去看刚到龙场的汉人先生搭草屋,他们所带的行装也就一个马驮,不可能有书与笔、墨、纸?既然这些条件都不具备,汉人先生是如何教授课业的?蔡寨老急切想弄清楚这些事情。别人可以不在乎汉人先生办‘布吐’的事,蔡寨老就不能不在乎与关注此事。自己年轻时在家私授两个儿子读夷书,写夷字的实践,后来被证明是成功的做法,也是蔡寨老今天能安享晚年的根基所在。蔡寨老知道如果今天能让现在村子的小孩与年轻人读书写字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不用在为生计忙绿,又被大伙推为寨老后,自己就一直琢磨着这一个问题,心中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那就是要在龙场这里办‘布吐’,让各家的孩子都有机会读书写字,将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即使自己死后,也有脸面去见龙场的列祖列宗。

蔡寨老十分清楚,汉人先生教的一定是汉书汉字,自己的两个儿子到过中原之地,据他们说,汉人的历史比夷族久远,汉人的智慧比夷家博大精深,他们住的是瓦房,吃的是精米,穿的是绸缎,用的是精美的瓷器,书有无穷多,读都读不完。所以蔡寨老并不拒绝学习汉人的知识与智慧,今天在龙场的周围已经住下很多汉人,他们说是来屯耕戍边,其实就是霸占夷家祖先留下的山河。就这个意义上讲,蔡寨老从心里很抵触,很反感,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外来的汉人也开始本地化,有的还与夷家通婚成为亲戚,汉夷两通。慢慢的蔡寨老心中的那点抵触与反感也渐渐的淡去。更何况,作为水西摄政犹可汗的奢香夫人,就是一个汉学通,读过多少汉书,学到多少汉人的智慧,凭着这些经验与智慧化解了多少水西所面临的灾难与凶险,使水西得以保存,使龙场得以生生不息到今天。

一个外来的汉人先生,在一夜之间,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就把蔡寨老多年的心愿,变成人们相互传说的事实,在龙场办起‘布吐’来?蔡寨老的内心感慨万千,他甚至想亲自到井边去看一看汉人先生是如何课业的?恰在此时,蔡寨老从玛阿坎处知道,汉人先生这两天正好要来拜访自己。真是瞌睡来了,遇上枕头。当知道汉人先生即将断粮时,蔡寨老欣然把自家的余粮卖给王阳明,还给老婆子讲,汉人先生来家,要准备饭菜。蔡寨老以为玛阿坎知道一些情况,就向玛阿坎打听汉人先生办‘布吐’的事,玛阿坎从希渊、为当那里知道汉人先生在教他俩读诗写字,其他的就不比别人知道得多。所以蔡寨老本人,对与汉人先生的即将见面,很是期待。

汉人先生前来造访,自然离不开阿列普。阿列普的祖辈就在驿站当差,后来交接给阿列普的父亲妥尼阿列,要是今天龙场驿站没有被毁掉,现在应该是阿列普接班。在驿站当差的时间久了,阿列普祖父与父亲都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话,而父亲又教会阿列普说汉话。在龙场这样一个小地方与汉人先生见面,自然少不得阿列普参加,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事情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玛阿坎把寨老阿公的话带给阿列普,从本心上讲,阿列普极不情愿参加这样的活动,尤其是帮助汉人先生。阿列普喜欢玛阿坎,自然也是玛阿坎家常客,在玛阿坎家时常与希渊、为当相遇。渐渐的阿列普发现玛阿坎对汉人先生的所求之事很是上心,别人想到的她在做,别人没有提出的事,玛阿坎也会很细心的做,无形当中玛阿坎的行为給阿列普造成不少的压力,一个外来的汉人先生居然成为横亘在阿列普与玛阿坎之间的一道坎。这让阿列普的心中极为不畅快。更让阿列普受不了的是,每次与玛阿坎说话,只要提到汉人先生,玛阿坎总是怜爱有佳,就像是她自己在经历这场磨难一样。所以阿列普真的不想去参加这样的拜会活动,尤其是让他去帮助汉人先生,更是不乐意。但是蔡寨老已经发话,阿列普又不敢怠慢,因为在当年今天寨老阿公、阿列普的父亲和玛阿坎的公公结为最好的‘伙计’,在龙场当地三人的兄弟情宜,那也路人皆知的事。现在其中两人已经离世,就剩下寨老阿公还健在,三个家庭中遇到什么事?都要请寨老阿公的挑头来办理,在三个家庭的晚辈中,寨老阿公享受尊长的待遇,在同辈当中也是德高望重的。记得阿列普还在咂酒难酒时,一次,与几个伙计在一起咂酒,寨老阿公冲进来,揪住阿列普的耳朵,拽到屋外,找来一根棍子,当着阿列普阿妈的面,一顿狠揍。当时借着酒力不觉得疼,等酒醒后,阿列普才知道寨老阿公下手有多狠。是阿妈把寨老阿公叫来的,阿列普知道的。所以他什么也不敢说,寨老阿公是替已故的父亲在教训自己,浑身的疼痛只能慢慢忍受。当时阿列普就是一个浑球的性格,你越不让他做什么?他偏要做什么?所以后来更是咂酒难酒,阿列普清醒时也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咂酒暴尸荒野。阿妈的泪,寨老阿公的棍,亲人的话,都没有让阿列普改掉咂酒难酒的恶习。后来斗目阿搏与阿列普结拜为兄弟,是斗目阿搏的妻子玛阿坎用女人的纤弱与温情,挽救了阿列普,把他从地狱的门槛边拉回来。在戒掉嗜酒习惯的那些日子里,只有阿列普自己知道,当酒瘾犯起来时,周身就像有一万条毛毛虫在爬,让人生不如死。有了斗目阿搏与玛阿坎的关爱与鼓励,阿列普慢慢恢复如常。斗目阿搏出事后,阿列普悔恨之极,可想而知。咂酒难酒几乎让阿列普变得不是人,咂酒难酒又让他在面对这样的恩人时变成最大的负罪之人。要是那天阿列普不砸酒,即使咂酒少咂一些,第二天能陪着斗目阿搏进山打猎,一切将不复发生。在那些厌恨自己的日子里,对玛阿坎家,阿列普发誓不在咂酒难酒,要用一生来赎自己深重的罪孽。玛阿坎的阿爸还健在时,玛阿坎根本不理阿列普,连话都不愿跟他说。阿列普也没有非分之想,可是三年前玛阿坎的阿爸也离开人世,一家子的生活重担一下子落在玛阿坎的身上。

那一年玛阿坎的女儿三岁多,收完庄稼,过完夷家新年,眼看就要入冬。阿列普上山砍柴,要为自家与玛阿坎家准备好过冬的柴禾,几年来他一直这样做。那一天,阿列普从山上扛着柴禾回来,堆码好柴禾堆,准备转生继续上山扛柴禾时,玛阿坎抱着女儿走过来,递给阿列普一碗水:“阿搏诺楚叫叔叔喝水。”

“阿列普叔叔喝水。”女儿跟着妈妈的话说,还把妈妈端着水的手往阿列普的面前推。玛阿坎知道,尽管自己不理阿列普,其实自己不在家时,儿子女儿与阿列普已经很熟,阿列普还时常与两个孩子一起玩耍,只要玛阿坎一出现,院子里的欢声笑语就会戛然而止,阿列普有时在山上采到野果,也总是会留下一些给自己的儿女吃。所以两个小家伙很喜欢他们的阿列普叔叔。

接过水,阿列普一口气喝下,把碗还给玛阿坎,并没有说话。

看着一头是汗的阿列普,玛阿坎说道:“歇会儿吧,别累坏了。”

“不累,马上就完。”阿列普说着,已经离开。

走出玛阿坎家,阿列普一口气跑到山上,坐在已经捆好的柴禾上,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这么多年过去,玛阿坎一直不搭理阿列普,只要她心中的那口怨气还在,无论阿列普付出得再多,都不足以治愈心中的那一道伤口。可是今天这是怎么了?早已习惯默默付出的阿列普感到久违的亲近与温暖,仅凭一碗水,一句话,就让他心中的负罪感也轻松一些,这么多年的汗水,在今天终于得到温暖的回报,扛着柴禾下山时,步伐也显得很轻松。就这样玛阿坎与阿列普僵持的关系活络起来,只是这时阿列普称玛阿坎为“阿姐”。

第二年开春,农忙开始。阿列普帮玛阿坎翻山上的土地,去年这一块土种的是燕麦,今年的该种荞麦。土地得在播种前整理出来,否则误了时节,会影响收成,这是庄稼人都明白的简单道理。阿列普吆喝耕牛,扶着犁在前面翻土,玛阿坎在后面整理土地,土地不算大,但也足够两人忙一天。山上的土地板结度不大,在牛的牵引力作用下,土地在犁铧口处被厚实的翻转过来,犁向右倾斜,土地就被向右翻转。玛阿坎在后面用锄头将土地拢起成行,然后将犁过的泥土平整好,掏出不深的一道沟,以便日后播种。土里留下去年种的燕麦根与其它杂草根不少,玛阿坎把它们收拾出来,分堆放置,以便最后收拾聚拢,点火烧掉。这样既能肥土,也便于管理。这块土地还是阿爸生前烧荒开垦出来的,即使有鸟雀的侵蚀,在风调雨顺的年份里,收成也还不错,所以玛阿坎一直坚持耕种这一块土地。眼看到了中午,玛阿坎用一些干燥的草根燃起火,把带来的饭菜放在火边加热,然后回到土里继续干活。饭菜是阿妈为他们准备的,耕种这块土地每一次都这样。

“阿列普,过来吃饭,歇一会儿。”玛阿坎估计饭菜热了,招呼着阿列普。在这片山野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人。

阿列普并没有急着过来,而是将耕牛从犁架上解卸下来,把牛牵到土地边一处杂草比较多的地方,在一颗不大的树上,捆扎好缰绳。然后,在走向玛阿坎,耕耘了半天,牛也要歇歇,也要进餐。

玛阿坎已经将饭菜分成两碗,插一双筷子在饭碗里。阿列普来到后,玛阿坎把饭菜多的一碗递给阿列普。在这块土地的边上,有一处放着几块石头,这里就成为他们吃饭与休息的地方。拍打两下手,又在身上擦一擦,阿列普接过饭碗,坐在一块石头大口的吃起来。夷家在农忙时吃三餐,而且今天还有腊肉,几片亮堂堂、油乎乎的腊肉盖在米饭上,阿列普贪婪的吃着香喷喷的饭菜,玛阿坎甚至能听到阿列普咀嚼饭菜的声音,然后喉结滑动一下,“唝咚”的一声,饭菜结实的掉进阿列普的胃里。很快,阿列普的一碗饭吃完,玛阿坎又给阿列普的碗里到上水,每喝下一口水,阿列普的嗓子里都会发出“唝咚”的声音,玛阿坎发现,阿列普其实强壮像一头水牯牛。在心里玛阿坎觉得自己的这个发现很好笑,但又没有笑出来,一脸开心的样子。饭吃好,水喝完,阿列普把空碗放在脚边的地上,用手抹一把嘴。

“你笑什么?阿姐?”阿列普发现玛阿坎的表情变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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