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渊搀扶着王阳明往回走,天上已是繁星点点。王阳明确信自己今日没有醉,自己今日也不能醉。今天,对王阳明来说是从他踏上贬谪之路以来最重要的一天,最让王阳明感到亲切的一天,是王阳明多少年以后值得记忆的一天。所以王阳明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醉。从今天起,王阳明这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汉人,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走近龙场,并妄图成为龙场人中的一员。
祖父牵着王阳明的小手,走在余姚的大街上。“孙儿,要吃糖葫芦吗?”“不要。”“要吃小面人吗?”“不要。”“那你要什么?”“我要当圣人。”“孙儿,立志当圣人固然好,可是当圣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吃尽人间苦,参透人间情,读破万卷书,行走万里路。面对这些你还要当圣人吗?”“嗯。”王阳明响亮的回答。然后努力的挣脱祖父牵着自己的大手一溜烟的往前跑。大街上人马川流不息,熙熙攘攘,幼小的王阳明拼命的往前跑,祖父不停的在后面追,不停的喊着“孙儿,孙儿,孙儿…….。”后来祖母也来了,父亲也来了,母亲也来了,他们一起在后面追赶,王阳明则拼命的往前跑。腿使劲一蹬,王阳明终于醒了过来,刚才的情景原来是南柯一梦。现在王阳明就躺在遥远的龙场的山间,躺在自己的结草庵里。尽管王阳明已经醒过来,但他还想继续回到刚才的梦境里去,只有在梦境里王阳明才能见到自己的亲人。可是一旦从梦中醒来,王阳明怎么努力?也回不到梦境里。王阳明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躺在床上没有动,他在回味着刚才梦境的画面,在重温那一份难的温暖。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凭着结草庵稻草壁缝隙里射入的光线,王阳明就能判断出来。现在应该时辰不已早了,自己这是怎么了?会睡的这般死?竟然忘记自己现在的处境?居然还做了一个梦,梦境仅如此清晰的留存在王阳明的脑海里,王阳明知道一旦在梦境里见到祖父,他的人生就会面对一次转折。第一次是在向朝廷上书奏折,为戴铣等正言,不想却招来牢狱之灾;第二次从召狱出来,王阳明留居在钱塘江边上,他想回家,可是又担心自己莫须有的罪名连累家人,又怕回家。终于刘瑾的爪牙追到的钱塘江边,迫于无奈,王阳明假装投江自尽,决定云游天下,就在出门的头一天夜里,王阳明又梦见祖父,祖父问:“孙儿不想做圣人了?而要去云游天下。”“没有,祖父。我去云游天下正是为了要做圣人。”从梦中醒来,王阳明毅然决然的背上简单的行装,乘着夜色出了门。直到王阳明偷偷的回到南京,与朝思暮想的家人相见,最后不得不踏上千里贬谪之路。一年多过去,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祖父再也没有出现在王阳明的梦境里过;今日再一次梦见祖父,这对刚到龙场的王阳明意味着什么?是祥兆?是凶兆?是福?是祸?王阳明无法预知,更无法判断,只有经历日后的日子,这个梦境所预示的征兆才会有所应验,让人得出一个于梦境相关的结论。对王阳明来说将这些梦境串联起来,已经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人生经验。王阳明是王家的长孙,从小就在祖父祖母的身边长大,一直到王阳明长到了该入学堂接受教育后,祖父祖母才决定将王阳明送到儿子王华的身边。王阳明的童年,是在祖母温暖的怀抱中,在祖父及严苛训导又爱怜有佳的呵护中度过的。这让王阳明逐步形成善于观察,勤于思考,做事率性而为,求理无所不用其极的个性。王阳明十二岁时在回答先生问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想做圣人的想法,就是这一个童言唔记得想法,最终成了王阳明几十年来孜孜不倦的追求,几乎占据了王阳明的全部生命,耗尽所有心力。时至今日,圣人?没有做成,却做了一次阶下囚,做了一次游方士,现在还成了一位被贬到任的土司差役。那个至高无上的为圣人的理想,天上的祖父记得,王阳明自己也记得,可是在今天王阳明身处的现实环境中,在这无法回避的天高地远的蛮荒中,在这个儒家思想远未播及的龙场,王阳明自己如何学习圣人?如何像圣人那样去穷尽天下事物之致理?又如何去行圣人之道?“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是祖父以前经常告诫王阳明的一句话,而王阳明现在真实的处境已经到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境界,成为圣人的灵光没有显现?做人上人的荣耀没有降临?从这个意义上讲,王阳明愧对祖父。但是祖父仍然活在王阳明的心里,甚至随着自己赴谪来到这千里之外崇山峻岭间的gz龙场,这个梦就是最好的证明。祖父从来没有离开自己,想到这些,王阳明一股脑的从床上坐起来,冥冥之中祖父在安慰王阳明,抚慰王阳明,陪伴王阳明,对王阳明来说就是无形力量,抚慰与监督并举,温馨与鞭策同在。梦境里与祖父的对话,王阳明知道祖父仍然希望自己努力修炼成为圣人,完成年少时立下的志向。面对此时此刻的人生遭遇,王阳明无法回答祖父,更无力说服祖父与自己一起放弃圣人的志向,回归到一个简单而普通的人境界来。王阳明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要自己放弃做圣人的志向,嘴上说说容易,可真要从骨子里抛去它?放弃它,谈何容易?为了这个志向,二十多年的砥砺追求,二十多年的矢志精一,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二十多年的笑对人生,已经成为深深嵌在王阳明骨髓里的最显著标记,成为王阳明生命里不可缺少的元素与色彩。今日一觉醒来,面对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祖父,说放下就真的放下吗?说抛去就能跑去吗?王阳明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又拿什么来说服祖父?
“先生,醒了?”希渊掀起门帘,看见王阳明坐在床上,问道。
“希渊,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希渊的出现惊扰了王阳明的遥远思绪,让他从梦境中回到身处结草庵里的现实生活中来。
“早饭时间已经过,先生起来吃饭吧?”来到王阳明的床边,希渊为王阳明提过鞋子来。
“我想喝水,希渊?”一说话王阳明感到自己的嗓子在冒烟。转身走出结草庵,希渊很快又回来,递给王阳明水壶。
王阳明贪婪的喝下几口水,温暖的水顺着王阳明的食道流淌到心窝,温暖到腹部,贯穿到脚底。王阳明此时的身体就如同干旱的沙漠,渴望雨露的滋润与濡养,他又喝下几口,此时喝下的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甘甜。
“我这是怎么了?居然睡得这般昏沉。”王阳明自言道,一半说的是梦境,一半说的是现实。
王阳明不善饮酒,希渊也从没有见先生喝醉过酒。昨天到寨老家接先生时,先生确实喝高了,尽管没有胡言乱语,但搀扶着先生往回走,希渊还是感到先生的脚下没有根,步伐飘逸,如果没有希渊的搀扶王阳明显然会摔倒。想到这些,希渊很是想笑,但当着先生的面又没敢笑出来:“先生昨天你在寨老阿公家喝酒,我接你回来,上床就睡了。”
话,提到了寨老,王阳明一下想起昨日拜访蔡寨老的事情来,后来又在蔡寨老家吃饭咂酒。王阳明什么都能忘记,昨日蔡寨老与他说的事情王阳明绝不敢忘记。在蔡寨老家坐着咂酒时王阳明觉得自己还很清醒,可是希渊把自己搀扶出蔡寨老家门后,经风一吹,王阳明感到脚下飘飘然起来,吴老者以前说过,夷家的酒后劲实足,看来果然如此。见希渊忍笑着说话,王阳明故意问道:“我在蔡寨老家没有说错什么话吧?”
“我不知道。是玛阿坎大娘过来叫我去接先生的,我到了蔡寨老家,搀扶着先生就回来了。”希渊有意在回避王阳明的问题,他说的也是实话。
“为当呢?”王阳明一下只想起为当,问道。
“在外面煮饭。”希渊简短的回话,站在床边向外面喊道:“为当?为当?”
“哎——。”结草庵外传来为当的回话。
“饭,煮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