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崩作者:楼非
莫回川摸了摸鼻子,放开了范绍谦,再坐到他的旁边。
看着这个多年未见的人,下意识就将他狠狠地打量一番。
当年他走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圈,如今看来虽然瘦削,气息却比那时候好多了。他的清冷依旧,只是他的笑容是莫回川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一个,或许是他的两个酒涡为他的笑容增色了几分。他的眼角长了几条细纹,两边的鬓角亦多了几缕白发,这些都明明确确地提醒着莫回川,逝者如斯,他们都不再年轻了。
于是他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了,只是凝视着范绍谦。
范绍谦同样高兴地打量着莫回川,刚才一个拥抱,他已经感觉到莫回川衣服底下有一副精壮的体魄,别于年少时的清瘦,五官变得分明,愈发英俊。
然而当他看着莫回川此刻正襟危坐的姿态时,心里不由来有些难受。
他、诺煦和莫回川自幼相识,莫回川年纪最小,他和诺煦就格外疼爱他。仗着两个哥哥的疼爱,又是莫家公子,比起诺煦,莫回川更像是上阳殿里的小霸王。
莫回川的性子本来外向、直率,却因为他当年一走了之,而不得不装起内敛、温文,装着装着,就成了这一个谦谦君子。
想及此,范绍谦就觉得愧疚,只得说:“我宁愿你一直是那副样子。”
“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莫回川微笑道:“绍谦,别多想。”
范绍谦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什么辛苦不辛苦,都是我该做的事。”
“诺煦他、还是什么都没告诉你?”他问道,心里却是早有答案,听到莫回川应了一声“嗯”后,便说:“你别怪他。”
“我不怪他,他还是把我当成往日追在你们屁股后的弟弟。”谈及此,莫回川心里就有些难受:“要是他对我多一点信任……”
话未说完,就被范绍谦皱着眉头打断了:“他信任你,这些年来,他最信任你。”
像是回到往日被范绍谦训斥的日子,莫回川连忙闭上嘴,不再说话,只是有一点不同于以往,年幼时他是低着头认错,如今他是直视着范绍谦,没有怯意。
范绍谦又“唉”了一声,“他是怕你替他卖命,他最疼爱你,不愿意你因他而受伤。”
莫回川在心里说,他这一辈子都是甘心情愿为诺煦卖命的,只求终有一日诺煦能求得到他想要的将来。不过这些话他惯了藏在心里,也就不说出口了,只是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范绍谦各倒了两杯茶,一杯推了给莫回川,二人看着袅袅升起的茶烟,不禁回想起那些如烟逝去的往事。
最后范绍谦喝了一口茶,苦涩地说:“但我还是将事情告诉你了,回川,那你怪我吗?”
莫回川摇了摇头,感激地说:“要是你不告诉我,就苦了他独个儿背负着那些事。”
过了这么多年,诺煦依然不愿意将那些事与他分担,若然当日范绍谦没有告诉他的话,或许他就会跟当年的陈璞一样,不能接受诺煦的所作所为,最后一走了之,剩下诺煦独个儿面对这座无情的宫廷。
“那你知道我告诉你这些事的原因吗?”范绍谦微微晃着茶杯,看着里头清澈的茶黄色,又陷在往事当中。
当日他离开之前,将那些事全盘都告诉了莫回川,然后问了他这个问题。但是那件事着实震惊了莫回川好几天,以致到了范绍谦出宫,他都没有回答。
事隔多年,他终于要还回范绍谦一个答案。
“因为你舍不得他自己背负这个重担。”
范绍谦摇头否认:“是因为你舍不得他。”他顿了顿,又说:“对不起,回川,我利用了你。”
莫回川脸上依然是如沐春风的笑脸,丝毫没有怪责他的意思:“绍谦,别说什么利用不利用,换了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因为我们都舍不得。”
说到底,他们三人一起长大,自是谁都舍不得谁受到伤害,所以诺煦答应了让范绍谦出宫,所以范绍谦将事情都告诉了莫回川,所以莫回川一直守护在诺煦的身边。
听到莫回川这样说,范绍谦就勾起唇角,状作欣慰地说:“小川儿,你真的长大了。”
一句“小川儿”使得莫回川脸色骤变,平日脾气甚好的他被踩了痛处,沉着一张脸,瞪着范绍谦,咬牙切齿道:“别这样叫我!”
莫回川的反应逗乐了范绍谦,他露出两排白牙,心情畅快地大笑了几声,瘦削的脸颊露出了两个酒涡,莫回川看着他灿烂的笑容,只得灌一口茶,算是解气了。
范绍谦笑完了,莫回川却意犹未尽地看着他未褪去的两个酒涡,“你要一直这样笑。”
“当然,我这趟回来,可没有打算对你们苦丧着脸。”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那两个酒涡就陷得更深了。
对比起当年范绍谦歇欺底里、要死不活的哭泣,如今见他笑容满面,压在莫回川心底已久的大石才消失了,也庆幸当日他与诺煦想尽方法,让他走了。
本来他想着见到范绍谦后,大抵都是问他一些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的话,不过如今,他却极有信心地说:“你这些年来一定过得很好。”
“这么肯定?”
“因为你是范绍谦。”对于自幼崇拜着的大哥哥,莫回川毫不吝啬地表露他的敬仰之情:“小时候你说过,你要做到的事,都会做到。”
听罢,范绍谦不禁失笑出声,要是他果真如此厉害,当日怎会落荒而逃?也难为莫回川一直将他那些年少时眼高过顶,自负至极的话记在心里。
他又想起诺煦那天见到他的反应,便说:“我以为你会质问一下我怎么回来。”
“你的确是不该回来。”莫回川长长地唉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说:“可是你选择了回来,自有你的想法。”
突然间,范绍谦有种“吾家有弟终长成”的安慰之感,又不得不感叹自己错过了他们多少岁月。
倏然,门被猛力推开,刚下朝的诺煦得知范绍谦回来了,连官服都不换,直冲了过来。他阔步走向二人,门外的小太监机灵地替他关上门。
莫回川连忙从座上站起来,恭谨地喊了一声:“王爷。”
范绍谦也跟着喊:“王爷。”
他这一声,使得诺煦心神一乱,踏错了脚步,身体晃了一晃。这么多年来,他都习惯了别人叫他王爷,可是那不包括范绍谦。
在他们最好的岁月里,他还不是王爷,范绍谦也只会直呼他的名。
“今天是我们三兄弟的聚会,不讲礼数。”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就像当年一样,无拘无束。
可是有些话不用说出口,他们都明白的。
三人聚首一堂,欢快地聊着往事,不过他们都下意识避开了一些话题,免得诺煦不高兴。
当莫回川得知范绍谦从扬州回来后,便问:“绍谦,你这些年都在扬州吗?”
范绍谦本来就没打算隐瞒什么,便点了点头。
“为什么去扬州?”诺煦好奇地问。
“一开始打算过去找绍和……”
诺煦不待范绍谦说完,连忙问:“有没有找到。”
范绍和是范绍谦的弟弟,十九年前范家举家到扬州游历,不幸遭遇马贼,范父范母死于非命,而范绍谦当时已经进宫,幸免于难,与范家交情甚好的圣上得知消息后,龙颜大怒,下令将范父范母的遗体接回来,风光大葬,并派兵剿灭当地的马贼。
当时一个仆人躲过马贼,后来跟着官兵回来,见了范绍谦,这才告知他,当时年仅一岁半的范绍和在混乱时被人抱走了,下落不明,范绍谦知道这个消息后,都不知道是喜是悲了。
范绍谦看着诺煦替他焦急的模样,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实情说出:“没有。”
“弟弟吉人自有天相,你别太难过。”莫回川安慰道。
“没事,说要找他,我也不知道从何找起。”
一直小心留意着范绍谦的表情的诺煦,看到他抿着唇,脸色不太好,便转个话题,问道:“那你这些年在扬州做什么?”
“你们猜猜吧。”
二人想了想,诺煦回答:“开茶庄。”莫回川则答:“开书肆。”
范绍谦挑挑眼眉,却说出一个他们都意想不到的答案:“开青楼。”
诺煦和莫回川讶异的不懂得反应,只得面面相觑。等到他们都反应过来,看着范绍谦认真的模样后,这才相信向来清冷,眼高过顶的范绍谦真的开了一间卖笑营生的青楼。
脑海里掠过“卖笑营生”四字后,一股气愤涌上诺煦心头,他厉声问:“这么多店你不开,你开青楼?难不成你自己……”
范绍谦连忙安抚生气的诺煦:“没有!我就是当老板。”
“你无缘无故当什么青楼老板?你是范家大少爷、为何要做这种下三滥的生意?”诺煦气在心头,语调也变得尖锐。
看着诺煦对范绍谦满满的关心,莫回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又因为范绍谦,只得把这份不自在的感觉压抑住。
范绍谦冷眼地瞥了诺煦一眼,又冷声说:“再下三滥的事我不也做过?”
诺煦懂得自己踩到了范绍谦的痛处,一腔怒火立刻化为内疚,甚少示弱的他就低下头来,轻声说:“对不起,绍谦,我不是故意的。”
范绍谦却不卖面子,哼了一声,诺煦从小就在意范绍谦的想法,也使得唯一能治得住诺煦的就是范绍谦。
“绍谦,他是怕你受委屈。”莫回川看着冷却下来的气氛,只好马上出来调和,他又看向诺煦,无奈地说:“而且,小时候是你说要开青楼……”
“既然是小时候的事,怎么能当真?”诺煦不可置信地看着范绍谦,“你就为了我一句戏话开青楼?”
范绍谦目光冷冽,也不打算把事情说清,只是挑衅地问:“那又如何?”
“你也不想想你自己!”
二人大眼瞪小眼,下一刻,诺煦撇撇嘴,认命地移开视线。
莫回川无奈地看着二人,连声道:“好了、好了,不开也开了。”
“嗯。”诺煦低声应道,算是饶过范绍谦。
天色逐渐昏黄,三人不知不觉就聊上了一天,连午膳都没有吃,对于他们来说,这么多年来再高兴的事,都及不上今天再坐在一起。
此时,范绍谦亦动身离开了。临走了,诺煦又担心的说:“无论父皇要你做什么,你顾着自己就可以了。”
“知道了!”范绍谦笑了笑,忽地问道:“我想找璞儿,他在哪里?”
诺煦和莫回川对看了一眼,最后是诺煦疑惑地问:“陈璞?”
“嗯,他流落扬州时,我收留了他。”
莫回川惊讶地问:“宣、宣楼?”
不用范绍谦回答,莫回川就肯定了这个答案,难怪当日他去到扬州,宣楼却已经闭楼了。他不禁苦笑,果然跟这个皇宫有关的人,一个都不落。
诺煦思量了一下,最后说:“回川,你带绍谦去找璞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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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下)
?二人并肩走在皇宫中,落日的金黄洒在地上,一片斑驳。走在熟悉的回廊里,范绍谦忽然想起那段遥远、朦胧、充满欢笑的日子。
他七岁进宫,在这里过了最快乐的十三年,又因悲痛欲绝而离开了十二年,这些年来诺煦封王、他在扬州易名过活,莫回川埋没才华,守在诺煦身边当个侍卫,如今他们都到了而立之年,回头一看,当年在皇宫肆意快活的日子竟似在弹指间流逝,一去不复返。
想着想着,他就百感交集起来。
忽地,莫回川在一段分岔路处停了下来,范绍谦只得跟着他戛然而止。
范绍谦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莫回川沉吟了一会,转往右边,这才解释道:“时间不早,倘若我们现在过去昭和殿,碰上太子殿下,他肯定不高兴。璞儿这段日子偶然会在齐和殿用膳,我们去碰碰运气吧。”
“嗯。”范绍谦应了一声,又嘲讽地说:“碰运气总比碰太子好。”
他早就从陈璞口中听过淮钧的事,没想到当年人美心更美的纭妃竟然生了这个无情的儿子,要是她泉下有知,怎么会安宁?
他们来到齐和殿时,天空只剩下一抹余晖,晚霞将天空烧得火红,一抹新月从厚云中探出头来。
二人来到前堂,宋乐玉等人正在用膳,范绍谦也碰上好运气,恰巧陈璞也过来了。
围着吃饭的四个人听到动静,连忙往门方一看,下一刻,陈璞和姚子余“霍”的一声站起来,宋乐玉手上的筷子在失神间掉了下来,随即他也跟着二人站起,剩下赵天宝看着他们,在脑里搜了半刻都搜不出个印象来,不过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楼主,你怎么在这里?”姚子余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招呼范绍谦过来,狗腿地招呼他坐下:“楼主、你坐,快坐。”
范绍谦也不客气,坐了下来,挑起眼眉看着一脸惘然的宋家公子。
陈璞见到这些年来对他照顾有加的“孙大哥”,一时喜上心头,兴奋地说:“孙大哥,你与莫大哥相识吗?你怎么会进宫了?”
范绍谦慈爱地看了了陈璞一眼,这么一个眼神顿时被莫回川收在眼内,他又看了看陈璞满脸的笑容,此时二人站在一起,他顿时明白为何当日他会觉得他们相像了。
五官细看不似,但轮廓却有八分似,只是范绍谦多了一份冷冽,陈璞则多了一份柔和。
还呆呆地站着的宋乐玉,听到陈璞的话后,突然回过神来,脑海转了又转,从在宣楼见到孙傲,一直到很多年前他跟着莫丞相进皇宫玩了一段时间,恰巧遇上诺煦等人在学沏茶,然后他被日日夜夜灌着那云南普洱,最后那梦魇似的云南普洱与宣楼令他退而却之的茶联系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