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淮钧还是放开了陈璞,一放开,就对上了陈璞一双映着窗外明月的眼睛。他脑海中忽然生出了这个念头,明月是虚的,只有他们的情是真的;如今他们的情变成虚的,只有明月是真的。
陈璞想的却是--但愿人长久,说来动听,都是说来动听而已,到了现在相忘于江湖难道不比长久二字动听吗?
于是,他开口了,一开口就是赶人,“你回去凤仪宫吧。”
淮钧深深地看着他,抿抿嘴,心里想质问他--你想我走?你就这样把我推走吗?你就如此的厌恶看到我吗?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一字都说不出口,他懂得一旦问了,就是自取其辱而已,还不如不要问。
他伸手摸了摸陈璞的脸颊,留下一句:“不要闷着自己。”接着他就走下床,关了窗,离开了昭和殿。他过去凤仪宫的路上,时不时抬头看看月亮还在不在,他怕月亮走得远了,而他什么都抓不住。
但他又想,即使月亮永在,他又抓住了什么?
到了凤仪宫,里头还亮着灯光,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放慢了脚步。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光明就越来越清晰,一打开前殿的门,就看到董靖坐在里头,与身边的宫婢轻言细语地谈着话,一见他来了,就站起来行礼道:“臣妾见过圣上。”
“这么晚了,皇后怎么还不就寝?”淮钧言不由衷地问道。
董靖笑了笑,温婉地说说:“臣妾不知道圣上会不会过来,就等一会儿吧。”
她的笑容忽然在淮钧的眼中绽放开来,那等待的话又把他暖和了一点,两样相加起来后就在他心中蔓延,把那些空虚冰冷都驱赶走了。这么一个中秋,他想着团圆,到头来只有兄弟给不了,爱人给不了,就只有这个他爱不了的妻子给得到。
这么想起来,淮钧就感受到一点讽刺的滋味,然后把心一横,将他心中预备给陈璞的柔情蜜意统统给了董靖。
他压下眼中的伤悲,微扬嘴角,说:“夜了,我们就寝吧。”
淮钧牵着董靖的手回到寝殿,宫婢们知趣地留在寝殿之外,看着里头的烛光被吹熄了,然后各自各散去了。
殿中摆放了一张大床,两个人卧倒在床上,一番缠绵之后,淮钧就把董靖拥在怀里,但是那种纠缠他的空虚感又拥袭而来。想到了自己与陈璞的争执,想到了自己把陈璞强行按在身下,想到了陈璞的面如死灰……这几个月来的事,清晰得磨灭不去。
在这个褪下一切防备的时候,他越想越多,一切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像是一个被放到寒天雪地的孩子急需母亲的怀抱。于是他埋首在董靖的胸脯中,在熟悉的温暖中,脆弱的眼泪就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董靖吓了一惊,很快就明白了淮钧在陈璞身上受了委屈。她没有争吵的气力,只有把手放到淮钧的头上,一下又一下的安抚着。
随着这个熟悉的动作,淮钧的意识忽然漂浮到那一天,纭妃离开了他到永宁寺的那一晚,他哭着要娘,但是纭妃没有一如以往地来抱他。好不容易被哄到睡了,半夜他醒了过来,只有漆黑的夜,偌大的床,他害怕得把自己卷缩起来,流着眼泪低声问道:“母后,是不是钧儿做错了什么,你怎么不要我了?”
这个问题,淮钧从来没有当着纭妃面前问,今后也不会再得到答案。
他依偎在董靖的怀中,问道:“靖儿,你会离开我吗?”
这么脆弱的一句话揪紧了董靖的心,她没有多想,立刻就说:“不会,永远不会。”
“你永远都会在我的身边?”
“是。”她坚定不移地应道。
淮钧又想起了陈璞也作过同样的承诺,但到最后这些承诺都算不上什么,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兑现不了。而此刻他在董靖的怀里,又重新感受到当日陈璞许诺他的暖意,只是这份暖意与陈璞离开他的坚决碰撞起来时,却又什么都弥补不了。
他在心中质问自己--为什么还要执着不放手呢?靖儿有什么比不上呢?她是你的皇后,你的妻子,她这一辈子都会留在你的身边。
过了一会,他才说:“靖儿,如果我早一点儿遇到你,为何我不能早一点遇到你?”
那一刻,董靖抚摸着淮钧头发的手停住了,那些她刻意压倒内心深处的嫉妒不忿都一一涌上。起初她也反复地想过自己到底输了陈璞哪一点,到头来竟然什么都没有输,只输了一个时间。
她的眼眶也红了,手上的动作也恢复了,她张开口,提起勇气说道:“圣上,你让陈璞离开吧。他在外面好好地过,我俩也好好地过。”
她等待淮钧的答案,淮钧却沉默了很久。莫非这不是一个令人心动的提议吗?或许是,可惜淮钧只要一想到陈璞离开了他,他的心就像被剜了出来一样,痛得厉害。不是他不想放走陈璞,是他一旦放走了陈璞,就是放不过自己。
很久以后,他还是没有答,董靖则径自答了,“臣妾知道,圣上还是不会让陈璞离开。”
“靖儿,璞儿一走,我这一辈子就不会在见到他。”
“他留下来,你这一辈子对他好,也一辈子对我好,好吗?”董靖苦笑着问,眼角滑下了一行泪,而手一直安抚着淮钧,心中则安慰自己道--至少就是一个陈璞而已。
“嗯。”淮钧应了一声,再没有言语,缓缓地睡过去。
董靖则睁着眼睛,想着自己的痴、自己的傻,她败给了时间,就把往后的时间都交给了这个心不属于她的男人,若然时间再来,她肯定不会让自己爱上他了。但这么想又有何用?她已经甘心了。
窗外的圆月照着大地,能够真正团圆的又有几个?
?
☆、第七十七章(上)
?淮钧离开昭和殿后,陈璞就立刻从四件柜中拿出包袱,还将里头的一个木盒拿了出来,放到桌上,然后背上了包袱,在阿福的接应下,顺利地避开了门口的几个侍卫,出了昭和殿。
他照着范绍谦的话,一路向北走。果不其然,当他走到一个看似荒芜了一段时间的亭院时,就看到范绍谦坐在里头,仰望着天。他快步走到范绍谦身边,说:“大哥,我来了。”
范绍谦侧头一看,立即站了起来,伸手接过陈璞的包袱,再把另一个包袱交给了他。
“快换上。”范绍谦低声说。
陈璞打开一看,便见里头放了一件不显眼的黑衣。他没有多话,赶紧躲到一棵大树的阴影下,快手快脚地把衣服换上。等他换好了,一出来,就看到范绍谦站在一块墙壁下,旁边放了一个长木梯。
陈璞要直接从宫门出去是不可能的,范绍谦想了几个办法,最后陈璞只赞同了这一个,因为其余的都要经范绍谦带他出去,他却不想牵连他。
“你爬上去,不要回头看,也不要往下看。大哥会好好扶着,你不要怕,外头会有人接应你。”
“大哥,你保重。”说罢,陈璞就背起包袱,走到梯前,深吸了一口气就扶着梯子往上爬了。
墙壁高,梯子也长,陈璞这段时间也被折腾得身体差了不少,所以他爬到一半就累得没有力气了。但是他不敢往下看,只能定住在梯子上,喘着气。
底下扶着梯子的范绍谦发现没有动静了,慌得抬头一看,却又不敢提高声音说话,只能在下头干着急。
这时,月亮拨开了云雾挥洒在陈璞身上。他稍稍抬头,凝神看着仿佛近在眼前的圆月,清亮的光芒把漆黑的夜燃亮了,又好像把力气再次灌到他的身体,他看到了希望,同时听到范绍谦鼓励他的话。他怎么能辜负他,又怎能辜负自己?
他挪一挪手,抬起腿,拖着疲惫的身躯爬到了瓦顶上。
这时,他往下一看,高墙的另外一面也放了一个长梯,有一个人也在扶着它。黑暗中只有墙壁遥远的两侧点着烛光,但是他还是清晰地看到底下的到底是谁人。那人对他挥着手,又把拇指向下地猛动,示意他下来。他不容自己害怕,也不让自己再多想,背过身,扶着梯子缓缓下去了。
下去不比上去容易,他看不清四周,只有双手与双腿碰着的梯子有一点踏实,但是他又看不到下一级的位置。他不敢想自己会否踏错了一步,或者踩了个空就掉下去,只能凭着感觉逐步逐步往下。
下了一半,他已是满头大汗,浑身乏力,手和腿都抖着。只是他一步都没有停下,他不让自己停一下,哪怕只是喘口气他都觉得白费了所有人的苦心。他唯有爬、不断地爬,到了最后两级时,有一只手包覆他的手,使他心头一暖。
他反握那手一下,然后直接跳了下地。双脚踏到地面的同时,他的心也踏实了,他立刻把身边的人拥抱到怀里,抱得极紧、极紧。
被抱着的人也显然有些惊愕,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正事,把他稍稍拉开。
“子余、”顿了一下,陈璞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喘着气,最后只说得出一句:“谢谢你来,你又救了我。”
“客气什么!”姚子余拍拍胸膛,咧嘴而笑,“幸好你没有事。”
陈璞脸色一沉,小声道:“幸好你没有事才对。”
“福大命大,能有什么事?我们走吧,不要耽误太久。”
此时陈璞已经攀出了皇宫,到了围绕着皇宫的外道,两个人一抬起步伐就不敢再扬声,免得惹起巡守的侍卫的注意。不过今夜中秋,侍卫们都放松了警戒,早早巡过一遍就聚到一起喝酒。他们一路走得小心,又没有碰上什么人,很快就到了城中。
城里已经没有人,只有一排排熄灭的花灯还高挂着,忽然吹来一阵凉风,树叶索索,陈璞便打了一个冷颤,不是因为冷,而是他突然害怕了。害怕什么?这死城一样的地方,他到底从皇宫逃到什么地方?他走了之后,未来就会好吗?他不确定了,他看着一边拉着马过来的姚子余,更加不确定了。
“子余,我不走了。”他拒绝了姚子余递过来的缰绳,垂下眼睛说:“天一亮,他就会知道我走了,他一定会追究你们。”
“你不要担心我们,大哥交代我跟你说,你出了京城就去找苏州找张公子,他会替你安排一切,还有你这几年都不要去扬州找乐玉他们,无论怎样,永远都不要回来京城。阿璞,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陈璞猛地摇头,“我回去、我们就当今晚什么事没有发生……”倏然,有一串脚步声响起,吓得他打了一个激灵,什么都不敢再说,一动不动的,直到“碰”的一声响,惊得他回头一看,只见暗角处有一个人躺了在地,呼噜呼噜的睡着了。
那人醉倒了,陈璞却彻底地清醒了。
他能够走吗?他走了,就等于把范绍谦、姚子余和阿福推进了死城,还是回去吧,自己困在死城之中比推人进去好,至少他能说自己是伟大的。伟大难道不是比懦弱好吗?他把自己安慰了,就抬起腿,转身回去。
然而他走了两步,就被姚子余一手拉住了。
陈璞的退却是范绍谦早就预料到的,姚子余便照着他交代下来的话说:“阿璞,你要是不走,我和大哥就走到圣上前,拼死都要他放你出来!”
“你们!”陈璞咬牙切齿地回过头来,气得眼睛都红了,只是在这黑暗中不易看见,但他的话却比姚子余的更加凌厉:“你们为何这么傻?我可以回报你们什么?你们愿意为我丢命就能拿着自己的命来威胁我?好啊,我现在就去死,一干二净,你们再去跟淮钧争吧!”
一听,姚子余就急了,他结巴地说:“阿璞,我、我知道我、多余,你们却、却说不是、我和大哥、就是、就是希望你走,过得、快乐……”说到此处,他还捉着陈璞的手,却双膝跪了下来,“我求你走,我傻、我就是求你走,你走吧。”
“不要、不要这样。”陈璞也着急起来,他连忙扶起姚子余,又喃喃自语道:“我上辈子到底积了多少的福?你们这样怎么会值得?”
“值得的,阿璞!”姚子余一把拥住陈璞,狠狠地拥住他,好一会儿才放开,然后直接把缰绳和马鞭塞到陈璞的手中“走吧,听我们的,从今以后都不要回来京城了。”
陈璞紧握着缰绳,看了姚子余一眼,接着就踏着马镫上马了。一上马,他就挥动马鞭,扬长而去了,剩下一脸灰尘给姚子余。
姚子余定住在原地足足有一刻钟之久,一跟手指都没有动,只是呆着凝看陈璞已经消失的背影。或许往后不会再见到陈璞了,但陈璞会过得好的。
陈璞往后过得好不好,姚子余不知道,他自己也不清楚。到了城门,亮出范绍谦一早为他备好的出城的手令,他就轻易地出了城,没有回头。
一到了空旷的草地,他就随得马自己走,他则抱着马首,整个人伏在马背上,嚎啕大哭起来,格外的嘹亮,嘹亮的足以把梦中人惊醒,也嘹亮得清空了自己的思绪,只使劲儿地把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哭得淋漓尽致。?
☆、第七十七章(中)
?淮钧是在不安中醒过来的,直到上朝,心还是悬着的。那时他看着底下的臣子,扫了诺煦和永霆一眼,以为他们不怀好意,又妄想在朝中闹出什么风波,才使他一直悬着心。所以当兵部尚书踏出来时,他丝毫都不讶异,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启禀圣上,日前匈国拒绝了我朝的和议,并再度兵犯边境。”
再有一个大臣出来说:“臣明白圣上不忍战火起,万民受苦的仁心,只是匈国气焰嚣张,再退让一步的话,恐怕百姓受的苦更深!请圣上明鉴!”
淮钧默不作声地看着众人,像看一套恶俗的戏一样,只等他们把戏演完。果不其然,马上又有一个丑角出场了。
“圣上,匈国凶暴残虐,不能再让他们进犯人民!”
如是者,几个大臣轮流站了出来,大义凛然的话一个接一个后,终于换来大部分人弯下腰身,齐声道:”请圣上明鉴!”而后,朝堂恢复了安宁,淮钧依然不发一言,一双眼越来越锐利。
在这片安宁之中,兵部尚书再次张开嘴巴,这才把一干人的主张道出:“镇远将军善战,又熟悉匈国之兵法,臣恳请镇远将军返回边境,一挫匈国的锐气!”
“匈国以为边境少了镇远将军就能肆意妄为,请圣上恩准镇远将军回守!”
于是在几番请求镇远将军回到边境的话后,众人又齐声说:“请圣上恩准!”声势之好大,仿佛要把朝堂拆了,仿佛淮钧若敢说一个“不”字,就会成了天下的罪人。
但是,淮钧连一个“不”字都没有说,只是换了一个动作,托着下巴倨傲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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