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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司机跟老板都走了,齐秘书道:“洪少,阿赫拉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你那朋友远道而来,不会没人知道,别说他还找着了投宿的人家。也许手机出故障了,也许临时有事耽搁了,你先别急,我帮你去个电话问问。”说着,起身往大厅另一边走。

洪鑫也想单独给杜焕新打电话:“那齐哥,我先进去,马上就出来。”

敲开隔壁老林和小刘的房间,道是要连夜往阿赫拉找人。那俩被他吓着了,小刘只顾摇头,老林苦口婆心:“洪少,真不是我们不肯陪你,阿赫拉地方偏僻,没那么宽的路。有些地段,一到这时节,两边全白茫茫的,瞅着哪都一样,稍微走歪些,栽进沟里坑里都是说不准的事。就是本地跑得再熟的司机,也没有敢半夜走的。听哥一句劝,啊?咱明儿一早,天亮就去?”

见洪少爷不为所动,老林放下一句话:“这样,你给杜处打个电话,他说走,咱就走,哪怕栽进也里古涅河冰窟窿里头,咱也认了。”

洪鑫等的就是这句,立马拨通姐夫电话。杜焕新听完前因后果,慢悠悠道:“你把手机给老林。”

“老林,今天晚上看好了,明儿一早,就把这小子给我绑回图安来。”声音大得很,不用免提洪鑫在旁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把抢过手机:“姐夫,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不怕死半夜开车走镜面路?你想让你姐一枪崩了我是怎么的?你信不信老林一拳就能把你敲昏了带回来?”

“姐夫,我那同学是最稳重不过的人,没有大事不可能放我鸽子。实话跟你讲,他帮过我的大忙,我早认了做干哥哥。现在他可能有麻烦,你不让我去找,这辈子都不会安心。成,我答应你,今晚不走,明天早上要还没有消息,我就是爬也要爬过去!”

“哟,还挺仗义……”杜焕新听出小舅子不是一般的认真,思量片刻,问,“那边谁陪你玩儿呢?”

“齐秘书。”

“嗯,我一会儿给他说说,叫阿赫拉的人配合你。你要去就去吧,明儿再野一天,最迟后天必须回来。”临挂电话,杜焕新又咦一声,“不是女同学啊?”

洪鑫没好气:“我什么时候说过是了?”撂下电话,一肚子郁闷。各种客观主观限制在面前摆着,洪大少难得地体会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焦虑与无奈。想起齐秘书还在大厅里晾着,带上老林小刘出去。

齐秘书正说着电话,看见他,点点头,挂了。刚要坐下开口,铃声响了,这回才是杜焕新打来的。

“啊,杜处长!您好您好!是,是……我也才知道这事。已经通知他们了……没问题没问题,您放心,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放下手机,齐秘书脸上笑出来的褶子忽地换个方向,挤出一脸歉意,对洪鑫道:“洪少,刚联系了阿赫拉,说是昨天确实有个年轻人去林管所打听消息,很快就走了。之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清楚。你知道,那地儿偏僻,这个点儿都睡了,也不好意思扰民,不过我跟镇长还有林管所所长都说了――他们在市里开会,今儿下午刚回去――明天全力协助你找人。”

洪鑫这才注意到已是晚上十点多了。齐秘书临走,又道:“实在对不住,我明天有别的工作,不能陪你……”

“齐哥说哪里话,实在是给你添了大麻烦。有机会上京,或者去河津,一定记得告诉我……”场面话说到十足,才依依不舍分别。

这一夜,洪鑫睡得甚是不稳。一会儿梦见书呆子在雪地里跌断了腿,孤伶伶没人救援,自己看得见却过不去,嗓子都喊哑了也出不来声;一会儿又梦见他笑盈盈地站在面前:“对不起啊,手机摔坏了,我忘了你的号码……”脸红红地,像是道歉又像是撒娇……

不对,书呆子什么时候学会了撒娇?整个人一凛,醒了。

窗外灰蒙蒙的,看看时间,凌晨四点。靠在床头咂摸咂摸,觉得虽然撒娇属于妄想,但手机摔坏忘记号码这种乌龙书呆子是绝对可能搞出来的。要不是宾馆名字就叫“第一招待所”,他都会忍不住怀疑那人忘了宾馆名称,所以没能找到自己。这么一想,心里舒服不少,闭上眼睛,那红着脸微微笑的模样在脑子里来回放。没由来一阵燥热,掀起被子低头一看,支帐篷了。

洪大少望着自己湿漉漉的右手和屹立不倒的擎天柱,满足之余有些奇怪。想起昨天那顿大补的鹿血鹿肉,释然。蒙上被子,这回真睡着了。

方思慎不知道时间,从窗户缝能看见一缕缕极细的白光,但也可能只是单纯的雪光。林区平房为了保温,窗户都是双层玻璃加一层木板。木板放下,便看不见外边景象。他猜测夜应该快过去了,身体非常疲惫,也许抓紧时间睡觉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今天,不,应该是昨天早上,与连叔告别,从树林里出来,等在河边的居然不是老于头,而是马爬犁的原始主人,孟大爷的那位邻居。

他说:“于叔早起腰疼,叫我来替他。”

虽然觉得不对劲,却也没有办法。果然,要求去芒干道时,对方恍若不闻,鞭子抽个不停,打马直奔阿赫拉。冰面上高速行进,稍不注意就成祸事。方思慎放弃争执拉扯的念头,抓紧把手,且看他意欲何为。

爬犁刚停稳,早有两名壮汉等着,立刻冲上来,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挟着他上了辆吉普。

方思慎气极了,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犯法?”

一名壮汉掏出张卡片在他眼前晃晃,竟然是张警员证:“别紧张,问你几句话,请配合。”

几分钟工夫,车停在灰白小楼后边。两人押着方思慎进了一间平房,也不说话,径直抢过背包,里里外外仔细掏一遍,没发现什么,过来扯衣服。

方思慎退一步:“就算你是警察,也没有随便搜查公民的权力。”

壮汉之一抬眼看他,神气倨傲:“我们怀疑你勾结流窜罪犯连富海,扰乱社会治安,蓄意破坏社会稳定。说吧,你是不是去跟连富海接头?他交给你什么东西?”

方思慎一听这话,明白了。强压下怒气:“我不过是进林子祭拜父母,根本没见到连富海。”除了自己和连叔,再没有第三个人证,不如否认到底。

壮汉之二逼近他:“老实交出来吧。不交出来,就搜身了。”

“我再说一次,没有见过连富海。不就是搜身吗?搜仔细点儿。”方思慎说着,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一条内裤。屋里并不冷,权当夏天在水房冲凉。他站得笔直,一点难堪畏惧神色也无。

那两人大概没见过这样的,不由多看了两眼,转身检查衣服,不光口袋,连羽绒服里子都一寸寸捏过去,就差拆开数鸭毛了。

方思慎看这情形,竟似认定连叔给了自己什么。告状讨薪,殴打所长,都是三年前的旧事,也并没有造成实质性威胁。他们这是做什么?

等他把衣服穿好,两人色厉内荏喝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好好反省反省!”拿起他的手机就要出去。

“把手机还给我。联系不上我,家里人会担心。”

“我们怀疑罪犯可能跟你联络,手机暂时由我们保管。”

“可恶!”方思慎在门上砸一拳,很想骂几句脏话。今天洪歆尧等不到自己,一定会着急。更糟糕的是,如果明天不能按时赶回去,方笃之那里怎么办?他倒不怎么担心自身安危,对方明显有所图,有所图就有忌惮,若真是扣着不放――忽然意识到,这般镇定,也许只是因为坚信有人不会置自己于不顾。

第六七章

这屋子看起来像是职工宿舍,比镇上普通民宅好得多。半米厚的砖墙,两道木门,一层棉毡子,保暖、结实。逃是不可能逃得出去,叫嚷外边也未必能听见。最重要的是,方思慎很清楚,在这里,地方官员真正拥有一手遮天的力量。他深知绝大多数憨厚朴实的本地人,平凡老实的林场工人,对“官”的畏惧多么深刻。哪里还会有多余的连富海、老于头,对自己施以援手?

想起老于头,不知道怎么样了,心里有些担忧。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两度饿过劲,重新感觉前心贴后背的时候,门开了,曹副所长陪着另一位满面笑容的中年大肚男走进来,介绍:“这是我们汤所长。”

“哎呀,真是对不住,让客人受惊了!这位……怎么称呼?”

“方思慎。”

“小方是吧,你好你好。不好意思,我刚从市里开会回来,底下人不懂规矩,得罪了。”

方思慎冷冷地看着他。两位来客丝毫不受影响,那所长兀自演戏演得投入:“在这里待得还习惯?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千万别客气。”

方思慎果真不客气:“我饿了,能不能请汤所长提供一顿便饭?”又补一句,“我不吃公款,实价付费。”

“哈!哈哈……小伙子真有意思!”汤所长眯起眼睛,细缝里透出狡猾而残忍的光,“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饭嘛,当然得吃饭!不过,小方啊,我们这的规矩,来的是客人,是朋友,当然好酒好菜招待。来的要是捣蛋分子,那可就对不住了……”

“汤所长,您有话请直说。”

“好,痛快!听说你见了连富海,他都跟你说什么了?让你带了什么出来?老连这人,就是性子急。棚区改造,怎么可能没他?凭他的资历,别说一套房,就是两套三套,也不是申请不下来,尽替别人操的哪门子闲心?”

方思慎听糊涂了,连叔可没提过这事。他摇摇头,还是那句话:“我没见到连富海。”

双方磨来磨去,磨到后来,方思慎饿得胃疼,眉头紧锁,一个字都懒得说了。

见他软硬不吃,汤所长未免上火:“连富海是什么人?是犯罪分子!懂不懂?非法执枪,威胁政府官员,寻……”

旁边曹副所长接话:“寻衅滋事,危害公共安全。”

“没错!你年纪轻轻,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一辈子就完了。老实供出来,啊,不光你,他也能争取宽大处理。要不然,哼!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外边有人敲门,曹副所长出去问了问,再进来:“所长,市里的电话。”

“那就先这样。不说饿着肚子脑子清醒?你好好想想,慢慢想,想一晚上都行。”

方思慎趴在窗缝上又看了看,一晚上没准已经过去了。屋里有张硬板床,但是他睡不着,确实想了一晚上。最大的可能,就是那所长误以为连富海手里有关于棚区改造的证据,并且把这证据告诉,或者交给了自己。

一路听闻的信息碎片整理成串,慢慢有了轮廓。

棚区危房改造,属于本届政务府推出的一项重大惠民政策。仅也里古涅一个地区,中央拨款就达数亿,对于入不敷出的林区财政来说,简直就是天上下了金元宝。这项政策离方思慎的生活太远,此前根本没有进入过他的视野。这时候静下心来思考,他相信阿赫拉镇林管所这位汤所长,大概向上虚报了不少,向下克扣得更多。只是,为何他认定连叔有证据呢?方思慎想不出来。

不知道洪歆尧急成什么样子。等天亮了,又该怎么办?

只听门“咯噔”一声响,回头一看,进来两个人,痞气十足,并非之前的壮汉。

“走!”

“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

方思慎站着不动。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换地方,但直觉情势变糟糕了。

一个人对着他膝盖猛踢一脚,另一人趁他趔趄后仰,反扭双手,压住了胳膊。一看就是经常打架斗殴的角色,动作又快又狠。两人拖着他出了屋子,仍然上了那辆吉普,还不忘拿上他的东西。

方思慎停止挣扎,转而偷看窗外。天色已经变亮,然而阴沉沉的,看上去像要下雪。他想,但愿不要下大,否则谁也来不了,一边用心记路。那两人大概不知道他对本地十分熟悉,并没有防备。

不久,车子停下。一人伸手拖他,方思慎忍住腿上疼痛,嫌恶道:“我自己能走。”

眼前是一片人高的野草,方思慎脚下一滑,“哎哟”一声:“脚崴了。”前后两人都条件反射般低头去看。他扭身就往侧面冲,真拼速度,没那么容易被人追上。但是他忘了自己几乎一天一夜没吃饭,连续几天没好好休息,很快后边两人就追了上来。

“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背上,他只好万分不情愿地扑倒在雪地草丛里。

“操!老子让你跑,让你跑!你他妈有种啊,敢跑!”一顿拳打脚踢。

另一人道:“行了,赶紧的!头儿等着呢!”

这回两人把他紧紧押在中间。穿过野草丛,出现了一张黑黝黝的大铁门。左右两边围墙上斑驳的红色标语依稀可辨:“打倒一切xxxx,永远忠于xxxx,伟大领袖xxx万岁!”铁门一推就开,里边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中间同样是人高的野草。四面房屋也都方方正正,看起来依然气派,只是墙上残留着三四十年前的大红标语,杀气腾腾。所有的屋子都没有丝毫人气,整个院落极其荒凉阴晦。院子后边是个小山头,看样子已经到了阿赫拉镇最深处。

“啐!这破地方,都说闹鬼,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

“天亮了,别扯鬼话,快点!”

两人把方思慎推进最里边一间屋子,屋内胡乱摆着残破的长桌板凳。方思慎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地方,终于想起来了。据说某次改造期间,当时的也里古涅右旗专门修了这个集会批斗场所。到了方思慎小时候,这里似乎挂着“阿赫拉镇党务委员会党校”的牌子。如今看来,成了他们非法拘禁的黑监狱。

就他走神这工夫,两只胳膊已经被绑在了一条板凳上。一个人从包里翻出他自己的毛巾,作势堵他的嘴。

这情形跟之前的威逼利诱大不相同,方思慎这一刻终于慌张起来,偏头躲过,急道:“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我要见汤所长!你们告诉他,我想清楚了,我有话跟他说!”

“你是哪根葱哪头蒜?想见谁就见谁?老实点!”无谓的挣扎换来一记老拳,下颚被捏住,毛巾硬塞进嘴里。自从长大以后,已经很久没有挨过打,更没有受过这样纯粹的暴力欺凌了。虽然知道它们一直存在着,却没想到会如此不期而遇。方思慎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老实”待着。

翻毛巾的那个翻上了瘾,翻完背包,又翻起钱包来。

另一个道:“头儿说了,别顺他东西。”

“我不顺东西,就检查检查有没有危险品。”说着,将几张大钞尽数抽出来,塞进自己口袋,“就这么点儿?还以为多有钱呢。喏,回去分你一半。”

方思慎钱包里只有五百块,其余的都给了连富海。

那两人关好门,拴上链条锁,走了。

方思慎靠着板凳,只觉一点力气也没剩下。屋里没有暖气,差不多跟室外一个温度,过不多久,全身就冻得发僵发麻,挨打疼痛的部位渐渐感觉不到了。幸亏被拉上车时,穿好了外套,但是手套却没来得及戴,手指已经完全没了知觉。

刚才在草丛里滚了一顿,无意中吃进去几口积雪,缓解了口渴,胃却越来越难受。胸口也闷得慌,因为毛巾堵在嗓子眼,想咳咳不出来,憋得眼前发黑。于是莫名其妙想起叶落归根魂归故里之类的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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