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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大少这一天的应酬非同小可。借着生日的由头,他把原先手底下的人召拢来,在翠微楼吃了顿饭。去年局势最紧张的时候,晋商协会另一位大佬,半胁迫性地逼着洪鑫把这座在京城打响了金字招牌的酒楼出让。不久前,洪大少花了点代价,又设法拿了回来。这地方虽说只是个饭店,却是洪氏父子多年经营的据点。中间一番波折,人员变动倒不大。听闻洪四少回归,本来去了别地儿的一个大厨一个前台,又转了回来。有了翠微楼,办点什么事,安全又方便。

如今鑫泰地产名存实亡,凡是愿意跟随四少的,经培训考核后,薪资待遇上升一级,进入“真心堂”做事。其他或四散,或隐匿的各方人员,随着元首连任成功,国务会议进程深入,都纷纷露面,表示愿意重新投入洪氏麾下。

洪鑫一心想把黄帕斜街十三号院子弄回来,探了探秋嫂口风,竟是绝无可能。只好自我安慰:那院子好是好,可惜有点儿小。回头另外寻块地,盖个带泳池花园体育场的。

方思慎站在灶台前琢磨片刻,最后决定突破长寿面常规,炒个牛肉臊子做酸辣干拌面。鸡炖汤,鱼干烧,另配素菜若干。正在一心一意煎鱼,手机响了。调小火出去取过来,边看锅边接电话,以为是洪鑫,不想是欧平祥。

“平祥,什么事?”

“招聘会完了,我正往回走呢。以心今天看她妈妈去了,刚打电话来叫我也过去吃晚饭。”聊了一阵,欧平祥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带出一股神神秘秘的味道,“哥,你觉得聂总这人怎么样?”

被他乍一问,方思慎来不及多想:“人怎么样?你指哪方面?我不熟,只说第一印象的话,还好吧。”

“还好吧――那就是不错?要是这样,下次他请客以心跟我就不凑热闹了,省得当电灯泡,嘿嘿……”

方思慎正把鱼翻个面,闻言一哆嗦,掉锅里摔成几块,辛苦维持半天的形状破坏殆尽。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鱼,提高声音急问:“平祥,你说清楚,什么意思?什么叫当电灯泡?”

欧平祥听出不对,愣了:“哥,怎么回事,聂总没跟你说?”

“说什么?”

欧平祥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霎那间额头直冒冷汗。婚礼过后,上司聂明轩上赶着打听大舅哥的消息,都被他委婉推拒了。谁知两周前聂总突然拉住自己,说什么天赐缘分,知音难得,宣布正式展开追求,又见了今天这个融洽和睦景象,一心以为两人之间已经有了某种约定,这才打电话试探,不料实际情形竟全不是这么回事。

抖着声音道:“那……你记不记得,去年我跟以心给你介绍过一个人……”

方思慎被他提醒,想明白了:“你们当初说的,不会就是……这位聂总吧?”

“可不就是他……”欧平祥苦笑。原来自家糊涂的大舅哥,根本没把人认出来。

“最近他又跟我打听你,我还以为……咳,那个,他说他正在追求你,难不成……是个误会?”

方思慎傻了。前后仔细一想,这误会只怕还不浅。赶紧道:“真是个误会,平祥,麻烦你跟他解释一下,谢谢。”

欧平祥咽口唾沫:“其实,那个,美好的误会也可以成真……”

“不可能的。”方思慎截住他,还是那句话,“平祥,麻烦你尽快跟他解释清楚。”

欧平祥想起聂明轩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感觉悲摧:“哥,要不,你自己跟他说?当面说不是比较有诚意?……”

方思慎有点恼火,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麻烦:“加上今天,我一共也只见过这位聂总三次,他什么额外的话也没说过,我能怎么解释?平祥,对不起,这事恐怕还得拜托你……”

听见那边一声惊呼,欧平祥忙问:“怎么了?”

“啊,没事,我在做饭,锅糊了。”方思慎望着一面焦黑的鱼,十分懊恼。

欧平祥也没想起追问他说跟朋友出门,怎么又做起了饭,只没精打采回复:“我尽量。”旋即又振作起来,“其实你不用这么快拒绝,有人追挺好的……”

方思慎听见外边开门声,立刻结束通话:“就这样,再见。”

洪鑫笔直进了厨房,也不说话,笑嘻嘻挨近,贴在背上,鼻子直往耳朵后边拱。

方思慎问:“中午喝酒了?”

“嗯,不多,一斤白的,放倒八个。”

据洪大少自己吹嘘,再加一倍才略微有感觉。不喝是不可能的,如此有意识地节制,已经相当难得。

方思慎不放心,又问:“开车回来的?”

“没,叫小赵送我到楼下。”

过了一会儿,洪大少从鼻子里轻声哼哼:“我听话吧?”说着,仿佛讨要奖赏般在后颈上又蹭又啃。

方思慎把手机塞进他口袋:“刚接了个电话,帮我送书包里。去洗手,摆桌子,还有个面条,很快就吃饭。”

等他端着一大盘面条出来,洪鑫已经坐在桌前。手肘撑在桌面上,眼巴巴候着,专等主人赐食。面条上厚厚一层牛肉臊子,最上边铺着五色点缀:用胡萝卜、白萝卜、黑木耳、冬笋和青瓜切成的细丝,煞是漂亮。

洪鑫眼睛一亮,咽下口水:“哇,酷毙了!比翠微楼大厨还帅!”

方思慎微笑:“这个叫五行五色长寿面。”

洪鑫看了片刻,一筷子叉下去:“不行,我受不了了,下回别摆这么仔细,舍不得下口,太难受了。”

一口面条没吃到嘴,停下问:“你的呢?”

“还在厨房。”方思慎转身进去,端了个小一号的盘子过来。

“不是五行五色吗?你那怎么就三种?”

“临时想起来的,胡萝卜跟冬笋都只找着小半个。”方思慎看他一眼,“我又不过生日,寿星才吃寿面。你还指望下回呢?下回肯定不做了,太麻烦,弄半天。”

洪鑫忽然抢过他的盘子,尽数倒在自己盘子里,拿起筷子一通搅和,再分出一小半送过去:“喏,吃吧。”自己先啊呜一大口,一气吸溜进去一大坨,才含糊不清道,“一个人长寿有什么意思?你得跟我一块儿吃。”

方思慎还没来得及反应,见他伸筷子去夹鱼,赶忙拦住:“底下糊了,吃上面的。接电话来着,没注意。”

“没事儿,鱼皮烧糊了更好吃。”连着焦黑的部分塞进嘴里,洪大少一个劲儿点头,“好吃,真挺好吃的。”

自从上星期把心事说开,一贯脸皮厚比城墙的洪大少,好似陡然间胆小羞怯起来,往往神色缠绵粘腻至极点,动作语言却前所未有的拘束,甚至到了畏缩的地步。就连中间每晚的例行问候,也从絮叨罗嗦的电话,改成了简洁的短信,来来去去无非“吃了吗”“睡了吗”“起了吗”。谁知今天借着过生日的兴头,再加上几分酒意,不仅恢复了以往涎皮赖脸德行,且呈现有过之而无不及之态。

方思慎夹起一块烧糊的鱼皮:“我尝尝。”

洪鑫伸筷子抢过去:“给我吃,我吃!”贱兮兮地笑,“我爱吃……哥,你就让给我吃了呗!”

方思慎拿他没法,估计偶尔一点糊锅巴大概也吃不坏,索性低头认真吃饭。

洪鑫把面吃了,把鱼也吃了,捧着碗开始喝汤。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想起一件正事:“哥,你知道了吧?咱爸升官了。”

方思慎点点头:“知道了。”

“人文学院院长本来就是副司级,变成高教司副司长,算是平级调动。不过,”洪鑫托着下巴,尽显老谋深算,“高等院校属高教司直辖,就算是平级,也归人家现管。何况,据可靠消息,高教司司长年内就要退休,顶上去的人很可能就是咱爸。”

洪大少眯起眼睛阴恻恻一笑:“这下子,咱爸成了黄印瑜那老杂毛顶头上司,嘿嘿……哥,你扬眉吐气的日子就要到了!”

父亲升官这个事实,方思慎脑子里还停留在理论认识阶段,哪像洪大少爷,眨眼就想那么远。

方思慎淡淡摇头:“谈不上扬眉吐气。现在这样也挺好。”

洪鑫又正经起来:“咱爸身份不同了,估计好多事都不像从前那么方便。回头我就跟他说,把他手里‘真心堂’的股份转到你名下吧。”

方思慎没料到他想得这么周到,但要转入自己名下,就意味着直接介入某些事,犹豫着没有回答。

洪鑫知道他顾忌什么:“这点东西,上边不是已经审了又审,查了又查?本来就啥问题没有,这么做不过是省得有人嚼舌根添麻烦罢了。”

见他终于点头,才轻笑道:“别人仗着当官的老爹,卖石油的卖石油,开银行的开银行,炒股的炒股,盘地的盘地,发电的发电,挖矿的挖矿,也就是你……”

见方思慎正襟端坐,不动如山,赶紧打住:“那啥,我去洗碗。”

捧着一摞子碗碟,忽地若有所思:“读书人能干大事的不多,我看,咱爸是有本事的读书人。”

方思慎一笑:“你俩倒是惺惺惜惺惺。”

洪大少不解:“什么猩猩?还是星星?什么意思?”

方思慎忍住笑:“去洗碗。”

“切,不说就不说……”洪鑫走出两步,又停住,回头:“哥,你现在也是官二代了,可没法瞧不上我这个粗俗的富二代了吧?哈哈……”

方思慎提高声调:“去洗碗!”

这天晚上,两人直折腾到后半夜。上一周心情沉重激荡,互相抱着睡了一宿,别的什么也没干,算起来素了半个月了。到今天便不约而同都有了纵情任性的意思,天擦黑,就撕扯着衣服搂到了一起。

洪大少显得格外勇猛而兴奋,每到要命的时刻,就把方思慎团在怀里,从正面自下而上笔直攻入,然后贴在耳边问:“哥,我好不好?好不好?”逼得他眼角通红,眉睫湿润,呜咽着叫出自己的名字。每到这时,心里就好像沸了一锅铜汁铁水,泼天浇下,铸就金汤城池。

第一章

因为方院长,不,如今应该叫方副司长了,特殊时期异乎寻常的忙碌,换得了儿子凤毛麟角般完整的爱情周末。

方思慎本该周日晚上回学校,却被洪鑫缠得松了口。贪恋温存的结果,就是不得不星期一清早往回赶。

车停在书店街一个僻静的路口,洪鑫斜过身子给他开车门。五指搭在把手上,半天没有动。就着环绕的姿势,把头搁在他肩膀上,闭着眼睛静静呼吸。短暂的离别忽然变得令人无法忍受。谁也不愿开口,让这一刻的相依在晨光中破灭。

终于,责任心迫使方思慎推了推身前的人:“快……上课了。”

洪鑫心中默诵:我要每天都和你在一起,我要一直把你送到楼下……这种程度的情话,原本不过张口就来,然而今天,话到嘴边一下子顿住,仿佛说出口就会成为失去灵验效果的誓愿。推开车门,低声嘱咐:“还不晚,别着急。”

方思慎点点头,背着书包下车。这个地方离学校大门还有点距离,他走得很快。洪鑫目送他拐弯不见,才发动车子离开。眼下两个人的关系虽然越来越稳固,外在形势却越来越不容疏忽。家庭变故将洪大少绑上了洪氏这艘大船,官场升迁又让方思慎拴上了父亲的前程。彼此十分默契地守着分寸,比从前更加小心。于是感情不断升级,限制却愈发严格。内外两极日益尖锐的矛盾折磨着精神,尤其对于更年轻脾气更暴烈的洪鑫来说,每一刻都忍得怨气冲天。

辞旧迎新的方副司长最忙的时候,同样也是化险为夷的洪大少爷最忙的时候。在车里接了两个电话,洪大少化怨气为动力,继续努力打拼去也。

星期二,方思慎意外地接到院长办公室的电话,约请面谈。他在路上想了想,猜测大概跟父亲升官有些关系。到地方一看,约自己见面的并不是黄印瑜,而是另外一位主管古夏语研究的副院长。寒暄试探之后,对方貌似关切地问起“上古文字数字化”课题项目进展。

方思慎闻言,差点仰头冷笑,忍了又忍,才勉强心平气和道:“贾院长,我早已经跟楚风教授交接清楚,不在这个课题组了。”

那贾副院长露出一脸惊诧表情:“怎么可能?谁不知道这个课题实际负责的一直是你,虽然后来换了楚风做负责人,也不过是因为华老过世,需要个高级教授挂名而已。你怎么说不在课题组了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方思慎懒得浪费精神,任凭他装模作样,只管三缄其口,一概摇头,最后在对方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中离开,快步走到楼外,狠狠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才算缓过来。

比起被人这么恶心,他倒是宁肯遭遇冷落算计。只是他低估了某些人恶心习性的韧劲。第二天,贾副院长的电话又来了,方思慎敷衍两句,不由分说挂断。铃声再次响起,直接调了静音,扔在一边不管。

晚上,看见手机屏幕闪动,以为是洪鑫,拿起来一看,竟是聂明轩,心情一下重新跌到谷底。犹豫片刻,还是按下接听键。

聂总一如既往地热情有礼:“小方,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吧?”

确实是打扰了,方思慎淡淡道:“没关系,不知聂先生有什么事?”

“是这样,这周末首都科技创新展开幕,现代教育技术板块是今年的重头戏,另外有几家大学出版社开发的数字化国学软件也会来参展,我手里有几张vip票,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听他这么一讲,兴趣还真有,只是方思慎不能答应。一来知道对方另有所图,不愿再起纠葛,二来这个周六是清明节,有更重要的事做。心想也不知平祥说没说,客客气气地拒绝了。挂断电话,立刻给欧平祥拨过去。果然妹夫不曾马虎,已经跟上司转达清楚。聂总监当时的反应风度十足:遗憾归遗憾,大家不妨做朋友。

欧平祥道:“哥,你放心,聂总不是那种,怎么说呢,死缠烂打的人。平时大方仗义,单纯交个朋友应该也不错的……”

方思慎暗忖,莫非他如此这般,便是做朋友来了?把几次交集反思一番,彼此生活领域差别巨大,若非相当上心,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出碰面机会?然而对方始终一副有理有节交朋友的姿态,远近之间颇不好应付。方思慎觉得有点儿棘手,倒没太放在心上。不好应付,便尽量不去应付,也就是了。

星期四下午,上完课从教学楼出来,遇上了一个再也想不到的人: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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