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拍,这小子手一松,翻了个白眼,扑通栽我怀里了!
“唐晓!”
……
工作人员不让他同学背他,说会压着胸腔不好出气。本来说要找个担架给他抬出去,我嫌慢,一鼓作气把这熊货横抱起来,就近运到了入口处的沙发上。
几个工作人员开路,一群学生挡在周围护送,无数游客参与围观。老子一把老骨头咔咔作响,眼角不断抽搐。
你他妈什么材质?!你他妈不是拎着板砖一揍五吗?!你他妈不是一句话把熊孩子吓哭吗?!你他妈坐个过山车还能晕啊!楚虎蛋那怂货乐得嗓子都笑哑了,结果你他妈吓晕了?!
我他妈真是刮目相看!
游乐园里的医护人员暂时还没过来,几个工作人员对着唐晓又掐人中又拍脸,楚虎蛋这熊孩子还在旁边蹦来蹦去地瞎支招,“人工呼吸!叔叔给哥哥人工呼吸!电视说的!”
呼你个蛋!这个时候怎么不叫你姐姐!
最后还是个老员工,找了杯冷水,哗啦一下泼他脸上。这小子抖了一下,皱着眉头把眼睛睁开了。
我站得近,他一睁眼就看见我,傻不啦叽地呆呆看了好久,病歪歪地说,“帽子。”
帽你妹!个熊玩意儿!
幸好是没出事,不然老子能内疚死,刚才哄他上过山车的正是老子。
再带这种怂货出来玩,老子跟他姓!
之后一行人只能分成两拨,其他同学去玩什么高空坠落啊大风车。我和佩佩带着楚虎蛋和唐晓,两个熊玩意儿,去动物乐园看熊。
楚虎蛋还要坐旋转木马和碰碰车。
我对佩佩挺歉意的,“太麻烦你了,虎蛋缠着你不放。”
“姐姐我要坐那个黄色的大马!”楚虎蛋抱着她大腿。
“没事啊,学长,我很喜欢小孩的,”佩佩笑嘻嘻的。
唐怂货在旁边插着饮管闷头喝甜汽水,从“帽子”之后他就没说过话。
佩佩带着楚虎蛋上旋转木马,我跟他站在外面围观。这怂货咕咕地把汽水喝完了,然后开始嘎吱嘎吱揉塑料瓶。
“好点没有?”我问他。
他被我突然说话吓得明显抖了一下,然后……突然转身跑了。
我很无语地看着他跑到远处垃圾桶扔了瓶子又低头跑回来。
他像是筹备了一路,粗着嗓子特简洁地说,“很好!没事!”
“……”
你刚才跑过来跑过去的是在路上练习说话去了吧?
刚才喝饮料的时候手还发抖呢!
我伸手摘下他帽子,歪头仔细看了看他死死垂着的脸,“你脸色不对劲,去坐会儿。我去给你买点儿吃的,热狗还是鸡腿?”
他垂着脑袋摸钱包,“都,都行。”
我把他钱包挡了,去给他买了鸡腿和热狗。他挑了热狗,我就把鸡腿留给楚虎蛋。
游乐园里东西真他妈贵得呕血,一根鸡腿顶老子五包泡面。回头得让楚虎蛋他爹请吃饭。
他闷头吃热狗,一只手还死死抓着他的帽子,好像那是什么抵御外界的屏障一样。狠吃了几口就被呛住了,我把新买的一瓶水拧开递过去。
“谢……咳……”他呛着说。
“行了吃吧。”
佩佩跟楚虎蛋在旋转木马上冲我招手,他们排队又玩了第二轮。
唐怂货闷头把一整条热狗吃完了,又二话不说把楚虎蛋的鸡腿给吃了,喝了半瓶水,打了个饱嗝。然后他就好像复活了一样,突然拽得要死地粗着嗓子问说,“你下部戏什么时候?”
“嗯?”我刚给近处一个小丫头捡了气球,还没反应过来。
“你最近还拍了戏吗?什么时候上映?”
“七夕吧,”我说,已经习惯他说话的方式了。
“首映礼会不会在我们市?你去不?”
“不知道,”我说。这戏就年前拍那部,历史戏,结局挺惨烈,我穿着破衣烂衫躺在尸堆里,也算死之前有个大特写了。
当然我不是那种演普通尸体的群众演员。就一无关紧要的小配角,主角的跟班儿,前后可能有个十分钟戏份,如果没被剪。
“《绿野之上》?”他问。
我看了他一眼,有点惊讶,这戏还有四个月上映,宣传是早开始了,但是基本上没我什么事儿。
“我关注你微博。”他说。
我差点被口水呛住!
我微博没申v,就一千来个粉丝,里头估计还有不少僵尸粉。上个戏制片方为了宣传,要求每个演员都弄个微博发一发,我才随便糊弄了一个。自己都不常上,偶尔做个记录一样发一两条在片场的图。
我闲了三个多月,那微博就三个月没上去。
这他妈还知道我微博……
这小子向来是自说自话的,垂着脑袋结结巴巴地,“前,前年《夜哭》首映式,我,我新入社,社里发了票。”
那个首映式我在。
“你在那儿见到我?”
“没见到!”他粗着嗓子不高兴地说,瞬间就拽起来了。
“……”好吧老子不插嘴了。
他又继续结结巴巴地,说了老半天我才听懂,他跟他同学一起去的,是个妹子,还是主角的铁杆粉丝。妹子当时偷溜进后台想见偶像,结果只看见我。
我记起来了,那妹子羞答答地问我主角在哪儿,我说已经走了,她就哭出来了。我还安慰了她两句,看她像个大学生,就开玩笑问她是不是我学校的学妹,结果还真是。
估计后来妹子跟他说了见到我,他又对电影里我的角色印象深刻,这才跑去查我名字,然后粉上了。
多他妈难得的一个粉丝啊,老子感动得都要哭了。
为什么是这个二货而不是那个萌妹子啊,老子要哭成狗了。
瞎扯了几句之后,我觉得两个大男人坐在旋转木马旁边说什么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一见倾心这种话实在是太暧昧,力图转开话题。
“上次剧本是你一个人写的?”
他立马又紧张起来了,脸藏在帽子下面,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还写了其他吗?”
“嗯。”
“写很多?”
“嗯。”
这样聊起来太费劲了卧槽,老子话题都要用光了,“你以后想当编剧?”
他闷了一会儿,粗粗地说,“我想当演员。”
“哦?”我笑笑,上次聚会时,话剧社里好几个学弟学妹都提过这句,也没什么,有梦想是好事,“你是中文系的?戏影文学?编导?”我们学校跟影视戏剧有关的就这几个系了。
他按了按帽子,小小声,“……”
“什么?”
“机电工程。”
“……”我眉毛一挑,张了张嘴半天没挤出话。
“不适合。”他低着头说。
“不,不会啊,”我赶紧说,“我觉得你挺有才,没什么专业基础就能写成这样。”
“我参加了三年话剧社,”他说,“我看了很多电影,我都存了票根儿。”
我半天没说话,他粗着嗓子自己给自己判断说,“不够。”
“不,我……”我张了半天嘴,“我也存票根儿。”
他突然抬头看我,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眼睛,黑乌乌的,很专注。
然后他把脑袋又拧开了,“我有一百多张票。”
“我快八百了。”我说。
他又抬起狗脑袋看我,很震惊一样,然后拧着脖子想了半天形容词,“你真好,你是好演员。”
啊呸,那跟演员有毛线关系,那只能说明我是人傻钱多的呆逼观众。看多了烂剧的辛酸我会告诉你吗。
佩佩带着楚虎蛋玩了旋转木马又玩过山车,然后牵着他去动物乐园。我跟唐晓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其实摸清了这小子说话的套路之后,就比较好聊了。他只是思维方式跟常人不一样,经常莫名其妙跳出一个别人意料不到的话题。而且不能被打断,他一定要把自己那段说完了,才能接得住下一个。而且他一紧张就会把话说得颠三倒四,或者粗着嗓子企图用最简单的词语说完。
我觉得他有点自闭症,但只是有点。
这无伤大雅,总得来说是个有趣的怂货。挺好。
我有点期待下周四看他的表演。
结果那天我没去成。
约的是傍晚六点。我在五点的时候接了个电话,小导演约了投资人吃饭。
他不知道上哪儿搞了个投资人,说要谈谈新片的构想,我说我去做什么,他说主角就照你的形象量身打造,而且想邀请我跟他一起自己编剧,他看过我写的专栏。
“你写过剧本?”他问。
我说了几个电影和电视剧。都不出名,都不是原创本子,我也不是唯一的编剧。
他笑,“你还真是什么都做过。”
那当然是没有。我至少没去街边卖过烤串儿,没卖过房地产保险汽车安利,没疯狂地给自己找一切能干的活儿,我甚至不接受工资低于多少多少的工作。我还不懂结识新导演,不肯签经纪公司,不去圈子里混脸熟,不在影视城里排队等跑龙套。
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像是在等死。
那种失败了就积极认清现实修正方向努力奋斗的例子,不是我。
我是个混日子的怂货。
我给唐晓打了个电话,他没接,估计是在化舞台妆。我忙着洗脸吹头打理自己,连短信都没来得及跟他发,匆匆忙忙就出门了。
快到跟导演约的西餐厅的时候,唐晓回了电话,“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人声鼎沸,他好像站在剧院门口等我。
“抱歉,我临时有事,不能来了,”我赶时间,跑得有些气喘,竭力用很诚恳的语气说。然后我还想再寒暄几句,约定什么下一次我一定来之类的。
结果他粗着嗓子嗯了一声,就把电话给挂了。
耳机里一片滴滴声,我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简直不敢置信。
不用这么大牌吧?不用这么不高兴甩脸子吧?虽然是我不对,但是我好歹是学长吧?
老子不是你偶像吗?!粉丝对着偶像这么暴躁说得过去吗?!
我有一瞬间一肚子火气,然后在下一瞬间想到他当时邀请我时那别别扭扭的怂样。
算了算了,人家熊孩子说不定期盼了很久呢。在偶像面前展示展示技能、获得认可与赞赏什么的。
我没把这事儿太放心上,拿出淡定温和的知性男士气场,走进西餐厅。
小导演穿得花枝招展的,衣服上一大圈儿亮片,特骚包。对面一个光头青年,眉毛特粗,乍一看像剃了头的蜡笔小新。
蜡笔小新投资人是个富二代,不是吃爹坑爹的那种,年少有为的那种。三十出头的年纪,自己开了几间文化公司,现在想投资新电影。
他们想拍时下还算流行的励志题材,颓废青年转型什么什么的,小导演把我在《夜哭》里面一脸匪气打砸抢、监狱里狞笑着把牙刷柄插进龙套乙手掌心的片段给投资人看,再往我本人一摊手,“你看,他现在完全是五好青年,多温和,多纯良,反差多大。”
妈的说得老子跟脱了狼皮的小羊羔一样。
我们吃了一顿和谐愉悦的晚餐,大部分是导演跟他在谈,偶尔再问一问我的意见,聊了有差不多两个钟头,最后站起来相见恨晚地互相握了握手,投资人走了。
这人喜怒不形于色,聊了这么久我都没看出他有没有兴趣。
小导演倒是很兴奋,跟我说,“行!我们先就这么给他个大纲看看。我回去先写,有问题我找你。”
“你……不找别的编剧?”
“不了,”他摇头说,“人多也有人多的坏处,这次我想我们自己搞。”
我挺意外,我们才见过三次面,之前就主演问题沟通了几次电话,然后就变成“我们”了。
“小电影有小电影的好处,”导演笑嘻嘻地说,“小陆哥,时间还早,去酒吧?”
我看了看手机,“抱歉,今晚我有点事,改天吧。你随时call我。”
我到剧院的时候都快九点了。唐晓那个剧早完了。空荡荡的剧场,有个工作人员在扫地。我看了看门口的牌子,市里青年剧团自编的现代剧,叫什么《打死那个胖子》。
我没在街上见过这个剧的宣传,还放在周四六点这种档期,看来也不是什么大制作。不过还是挺意外唐晓一个非科班出生的学生能进这个剧。
我在剧院周围转了一圈,问了工作人员下一场在什么时候,就走了。
下一场时间还好一点,在周五晚上。不过是两周之后,不知道他们怎么排的期。
这中间唐晓都没跟我打过电话,也没再邀请过我。
虽然我之前没告诉他我电话号码,也不让佩佩告诉他,但是上次我已经打给他了。
周五的晚上,我穿着旧运动衫、耐踩的灰运动鞋,挤在公车上想,这小子不至于吧,真生气了?
他妈的小鸡肚肠,比小丫头还难伺候。
进了剧场,人出乎意料的多,我是两周前自己买的票,非常靠边的位置。开场之前有些演员在台上走来走去地试位置,我到处张望着唐晓在哪儿,愣是没看见他。
一开场就出来两个胖子,一个矮个儿,一个高个儿,狭路相逢挤成一团,然后滚来滚去地斗殴,观众笑得东倒西歪。
我也跟着笑,从头笑到尾。这就一出两个胖子的奋斗史。从互相竞争到互相勉励到携手并进再到兄弟反目。
后来他们都成了瘦子,却再也回不去从前。厚厚的脂肪不会阻隔情义,瘦瘦的人心会。
中间出了不少配角,我努力维持优雅的姿势往前探望,始终没认出谁是唐晓。
出了剧场我还皱着眉头直回忆,总不可能是那在麦克风后面念开场白的。
我站在工作人员出入必经的门口等他,房间里面挺热闹,听起来像在庆祝和欢呼,我开了手机看小导演发来的剧本大纲。
直到我被人撞了一下,手机都飞了出去!两年前买的智能手机,多值钱的玩意儿!老子反应多快啊,当即一记长腿侧踢,用脚尖把手机勾了回来,伸手接住!
路过的几个演员小姑娘都鼓掌了。
我整了整衣服,要去瞪视撞人者。结果又是唐晓那个室内都要戴着帽子不看路人的熊货。
他看起来像刚卸了妆,脸上头发上还湿漉漉的沾着一些水珠。脸颊肉嘟嘟的,皮肤光洁,下巴上有颗发白的青春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