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说我也知道,叶昭穷追不舍,是那些破皮干的?你又遇上那些人了是么?到底是谁雇他们来的,你究竟怎么招惹上那些人的?
不是。薛白收拾起刚才狼狈的神色,恢复了一贯的神情,是我不小心磕碰的。
磕碰的。叶昭喃喃,磕碰的至于咳嗽喝药么?磕碰怎么还磕出内伤了?
叶昭。薛白咬牙道,今日之事,你不要告诉他们几个。你知我知,不然你我师徒便就此恩断义绝吧。
好。叶昭轻声,我不会告诉他们。
他霍然抬头,少年人的眼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往日的吊儿郎当全然不同:师父,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么以后你走到哪里我都跟着,你甩不开我了。
薛白抿着唇角,半晌,端起药碗离开了。
一句话也没留下。
似乎连上天也在昭示着灾难的降临,北地连下了几场大雪,分明新年将至,人们却连过年的心思也没了。
就在不久前,临阳城破了。敖族马不停蹄地一连攻下北方几座城,朝廷派来守城的军队却连临阳也未能保住。
败势已定,轮到邬州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如今城内人人自危,外处涌进来的流民纷纷挤上大街,流离失所居无定处,出门便能瞧见路边尽是冻死灾民的尸体。
新年的气息都被阴霾冲散了。
医馆整日忙碌,不光接诊的病人多了,还要给来讨药的流民们分发药材,一连数天没能闲下来,日日到了夜间还未关门。
叶昭靠在门口,看陆予送走最后一个病人,问:师父他们人呢?
师余和子征在煎药,师父在屋里歇着,今日实在太累了。
不能叫他每天这么没日没夜了,早晚要熬坏。
陆予叹气:师父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拦不住的。
下次叫傅师余看住了。叶昭转了转一天下来僵硬的脖子,对了,这几日药材也快发完了。
嗯,明日还得去城南订些回来。
叶昭一听,直起了身子,道:明日我去吧,叫师父别出去。
薛白醒来时,夜色渐深,自己这是又睡久了。他踱到诊堂时,看到几个徒弟在,他们还在忙活着准备明日施发的药材。
诊堂正中摆着平日里诊病的小桌,桌上已经放上了几样小菜,还有一壶敞口的酒,远远便能闻见味儿。近日城内流民愈来愈多,夜里时不时会有人上门,他们不敢提早关门,就在诊堂支了桌子吃顿简单的年饭。廖山和陆予往常是和家里人过除夕,今年特意留在医馆。
廖山把最后几个菜端上桌,去搬来凳子摆好,等收拾妥当了兴冲冲喊道:来了来了!都别忙了,过来吃饭!
小姚去哪了?傅怀洗干净手,左顾右盼走过来坐下。
厨房呢,就来。小姑娘手艺一绝,廖山笑道,一桌子菜大都是她做的。说罢,又补充一句,比你做的好吃。
傅怀不太相信,拿筷子夹了点尝尝,末了才点头,确实还不错。
小姚近日和他们相处,依旧不爱说话,忙倒是帮了不少。不过没之前那么拘谨,也大大方方搬凳子坐在了桌前。
过年了,廖山搓了搓手,拿起酒杯道,又长一岁。就祝师父和师兄弟们、还有小姚,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叶昭也拿起杯子碰了碰他的。
岁岁平安。傅怀说。
岁岁平安。陆予笑道。
小姚也拿杯子。叶昭笑嘻嘻看着她,咱们今天不醉不休。
傅怀冷冷拆台:喝醉了别再吐我屋里。
小姚低着头轻声笑,也举起杯子。
不算明亮的灯光下,薛白静静看着几个徒弟尚显青涩的脸庞。
外头是呼啸着的寒风,屋内的灯火却是温暖。
今年的除夕夜,街上几乎没人再放炮竹,较往年冷清了许多。家家闭门不出,哪还有心思看烟花。
薛白刚把外衣脱下,叠得整整齐齐放到床头,准备上床歇了。门外忽然传来几声敲门声。
师父。一听就是叶昭,你睡了吗?
没睡,怎么了?
门外的人听了似乎有些高兴,抬高了点声音道:师父出来一下!
薛白皱了皱眉,还是披衣起身去开门了。
叶昭看到他穿得单薄,披了件衣服就出来时,又特意叮嘱:师父你这样不行,外面这么冷,要穿厚些。
薛白又折回去将衣服穿戴好,套了件厚外衫。
院中灯光暗淡,但是仍然瞧得清楚,此刻叶昭手中像是提着串什么东西。
他不无得意地举着手中东西给薛白看:师父,我要放炮了,你快出来看!
这是哪来的炮竹?
昨日上街的时候买的,这不是过年么,当然得放鞭炮。不过街上没有烟花卖了,只能买这个凑合。
薛白还站着没动,叶昭已经去院中点火了,边催促着:师父,赶紧穿好衣服出来看,等会儿要没了!
薛白又回去加上衣服出来时,叶昭已经点燃木棍等着他出来点火了。他担心薛白嫌他放炮炸得院里都是碎屑,又怕他嫌吵,点燃前还在给人耐心解释:师父,等会儿保证给你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炮渣子也不剩下。师父你站远些,这炮威力大着呢。
砰
炮竹平地炸出火花,接着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映得院子里一片通明。
噼噼啪啪的声音中,只见叶昭远远地站在院中朝薛白喊了句什么。
薛白本来站得离鞭炮远,为听清他说什么,便朝前走近两步。叶昭见他反倒过来了,摆着手继续喊道:师父,捂上耳朵,躲远点啊
薛白却突然间呆住了。他隔着火花燃炸的鞭炮,瞧着叶昭的笑脸,恍惚想起了刚捡回他的那年除夕夜。时隔经年,眼前的笑容却渐渐与当年重叠。那时的叶昭也如此刻一般,一扫眉目间的阴郁,脸上满是少年人的意气与愉悦。
师父,我放鞭炮给你看好不好?
师父,我要放炮了,你快出来看!
叶昭接连放了三串,依旧觉得不够尽兴。最后一串还没燃完,其他睡着的人也都被声音吵醒了,尽皆走出来了。
廖山睡眼惺忪,带着被吵醒后的怨气,一开门就喊:哪家小崽子跑来院里面放炮?!
傅怀还穿着睡袍,看到是叶昭在放炮,对着他背影大声道:叶昭,大半夜的,你要把师父吵醒了!
再一抬头时,却见薛白正站在房门前,静静披衣望着满院的鞭炮。
傅怀绕过中间往薛白那边跑去,边跑边继续道,叶昭,等会儿你负责把场子打扫干净,不干净不让睡觉!
得了吧,叶昭哈哈大笑,你们也想看,别口是心非了。
哼。傅怀哼唧着站到薛白身边,抱臂观望,小孩儿才玩炮仗。可嘴上却挂着一丝笑意,一瞬不瞬看着院中的花火。
长夜漫漫,邬州冷寂的除夕也好像忽然染上了些许烟火气。
而明日天涯路远,今夜过去,没人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
薛白的眼前模糊了。
风雪遮住了前方的路,他看不清方向,但是瞧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时,他又总觉得,希望还在。
作者有话要说: